内容摘要 本文讨论了贵霜帝国灭亡的时间、过程,以及所谓"贵霜—萨珊"政权的一些问题,指出了若干可能性。
关 键 词 贵霜;萨珊波斯;阿尔达希尔一世;沙普尔一世作者简介 余太山,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文章来源 原文刊登于《西域研究》,2014年第3期。全文如下:
一一般认为,贵霜朝之亡始于萨珊朝之入侵,时值贵霜王Vāsudeva一世(206/209~240或194/197~228年)在位。可能在Vāsudeva一世去世之后,贵霜国分裂为东西两部,西部(巴克特里亚等地)终于沦为萨珊朝属土。由于资料的贫乏,萨珊波斯并吞贵霜西部的时间难以确定,主要有两说。一说是阿尔达希尔一世(Ardashīr I,224~240年)治期。另说在沙普尔一世(Shāpūr I,240~270年)治期。
今案:两说各有其合理内核,若将有关资料和说者的分析结合起来,贵霜西部被萨珊并吞的过程似乎可以得到更清晰的理解。盖据泰伯里记载:
于是,他(阿尔达希尔)自Sawād返回Iṣṭakhr,复自彼处依次进军Jurjān(Gorgan)、Abarshahr(Nishapur)、Marw(Merv)、Balkh和Khwārazm(Khwarizm),直抵Khurāsān最远的边陲。此后,他回到Marw。他杀人如麻,将首级献祭于Anāhīdh之祆庙。嗣后,他自Marw返归Fārs,在Jūr住下来。贵霜、Ṭūrān和Makrān诸王均遣使请降。[1]
既然Balkh等地均为阿尔达希尔一世占领,贵霜王朝受到沉重打击殆无疑义。Bégram的发掘结果也表明了这一点。[2]但很可能贵霜王朝并未就此灭亡,其西部领土亦未必于此时完全并入萨珊。我们注意到,阿尔达希尔一世在完成军事行动后便回到了Merv。而贵霜王遣使请降表明该政权虽然屈服但依旧存在。
据《三国志·魏书·明帝纪》,太和三年(229),十二月“癸卯,大月氏王波调遣使奉献,以调为亲魏大月氏王”。这次遣使很可能是贵霜王波调在受到来自萨珊朝的威胁后,求助于曹魏。
我们无法确定泰伯里所载阿尔达希尔一世入侵贵霜,以及贵霜王向阿尔达希尔一世遣使请降的具体年代,但这位贵霜王很可能正是遣使曹魏的波调(Vāsudeva一世)。既然《魏略·西戎传》有载“罽宾国、大夏国、高附国、天竺国,皆并属大月氏”,似乎在传文描述的时代,吐火罗斯坦、喀布尔河流域乃至印度河流域至少在名义上依旧是贵霜的属土。换言之,在Vāsudeva一世即波调遣使曹魏前后贵霜还保持着形式上的统一,遣使萨珊无非是称臣致贡而已,其领土未必已被萨珊占领。事实上,泰伯里也没有留下这样的记载。
另一方面,沙普尔一世的纳克西·鲁斯坦(Kacbe-ye Zardusht)铭文列出了公元260年左右萨珊帝国东部诸省,包括:
Media、Gurgan(Gorgan)、Merv、Herat、Aparshahr(Nishapur)全境、Kerman、Seistan、Turan、Makuran、Paradene、Hindustan(India),直至Peshawar的Kushanshahr。[3]
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当然是“直至Peshawar的Kushanshahr”这样的提法。这里的Kushanshahr很可能已经不再是原贵霜王朝的统治者,而是萨珊波斯为控制原贵霜领土而设置的地方首长。因为原贵霜统治者并不自称“shahr”。当然,若仅仅依据这篇铭文,另一种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原贵霜王业已俯首称臣,自“天子(devaputra)”降格为“shahr”。
不管怎样,既然直至Peshawar的原贵霜统治区已被列入萨珊领土,则迟至沙普尔一世的Naqsh-e Rustan铭文描述的年代,印度河以西已被萨珊征服。
由此可见,不妨认为萨珊朝波斯领有贵霜西部始于阿尔达希尔一世,完成于沙普尔一世。
若干学者认为贵霜崩溃的时间应在公元180年左右,因为这一年代和北印度一些部落国家兴起的时间相一致。[4]其实,这些部落政权的存在不足以否定上述贵霜王朝崩溃年代的推定。盖即使在极盛时期,贵霜人也未必能够完全控制其领土的每一部分。他们很可能假手土著政权进行统治。而随着其势力衰落,这些土著政权的数目和实力也随之增长。换言之,不能将这些部落政权的存在或兴起视为贵霜王朝崩溃的标志。
如前所述,很可能由于萨珊朝波斯的打击,贵霜分裂为东西两部。而在西部并入萨珊时,东部即印度河以东,暂时还处于贵霜人治下。贵霜衰亡不可能仅仅由于受到萨珊的打击,一定有内部的原因,因而另一种可能性应予重视:在受到萨珊打击之前,贵霜最高统治者已经不能有效控制全境,尤其是东部。一个处于衰落中的国家面对新兴的萨珊朝波斯不堪一击似乎更合乎情理。
较可靠的观点(主要依据钱币学的证据)是:贵霜分裂后,东部的贵霜人或其支系在旁遮普中部和东部苟延残喘直至4世纪前半叶。[5]
二钱币学的证据表明:萨珊朝波斯曾设置机构统治所占贵霜领土,其首领称Kushanshahr(Kūšānšahr),均系萨珊王族,史称“贵霜—萨珊”政权。
显然,“贵霜—萨珊”政权的出现是贵霜王朝灭亡的标志。因而Kushanshahr出现的时间,对于考订贵霜王朝崩溃的年代,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如前所述,沙普尔一世的铭文中已出现Kushanshahr,这表明在铭文描述的年代“贵霜—萨珊”政权可能已经存在。而钱币学的研究似乎则进一步表明,“贵霜—萨珊”政权的出现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阿尔达希尔一世治期。[6]
但是,阿尔达希尔一世进军直至贵霜腹地,旋即退军Merv,并未驻军控制贵霜的领土,而贵霜王随即遣使请降也表明这一政权在阿尔达希尔一世进攻之后至少是作为属国依旧存在,也就是说在泰伯里描述的时代贵霜的领土上还没有萨珊任命的Kushanshahr。
这一矛盾是可以调和的。尽管原来的贵霜政权在阿尔达希尔一世时代依旧存在,但并不排斥这样一种可能性:萨珊朝任命Kushanshahr监领成为属国的贵霜,且在不久之后废黜原贵霜君主使Kushanshahr成为贵霜领土事实上的统治者。
至于沙普尔一世的铭文将Kushanshahr作为萨珊朝波斯治下的一个行政单位胪列,则表明在铭文描述的时代之前Kūšānšahr已经出现,而且有可能已经成为原贵霜领土的统治者。
依据现存钱币资料,一说Kushanshahr的世系可胪列如下:[7]
1.Shapur Kushanshahr
2.Ardeshir I Kushanshahr
3.Ardeshir II Kushanshahr
4.Firuz I Kushanshahr
5.Hormizd I Kushanshahr
6.Firuz II Kushanshahr
7.Hormizd II Kushanshahr
8.Varahran (Bahrām) I Kushanshahr
9.Varahran (Bahrām) II Kushanshahr
当然,Kushanshahr出现及其在位年代迄今众说纷纭。例如:另说阿尔达希尔一世并没有任命Kushanshahr,而在沙普尔一世Naqsh-e Rustam铭文中,Kushanshahr只是作为行政区划列出。“贵霜—萨珊”政权的出现要晚到Hormazd二世(303~309年在位)治世甚或沙普尔二世(Shāpūr II,309~379年)早期。[8]
其实,指阿尔达希尔一世有没有任命Kushanshahr统治巴克特里亚等地并无直接证据,而沙普尔一世的铭文将Kushanshahr与包括新征服地区在内的萨珊各省并列,尽管表明这个地区至少在一开始无论在名义上和事实上都在“王中之王”治下,而在“shahr”之前冠以“Kushan”正说明萨珊朝统治者很清楚巴克特里亚地区的特殊性,因而有别于其他地区。
另外,虽然Kushanshahr均系萨珊王族,而由于其地远离萨珊统治中心,且曾作为贵霜旧土而具有文化、经济的特殊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原贵霜领土的统治者的独立性也就与日俱增了。
发现沙普尔一世直接继承人之一、其子Varahran一世(Bahrām I,271~274年在位)颁发的带有巴克特里亚造币厂印记的银币并不能作为否定其时“贵霜—萨珊”政权业已设置的证据。Varahran一世作为宗主自然可以在巴克特里亚造币厂铸币,这并不妨碍巴克特里亚当地的Kushanshahr同时拥有自己的造币厂。
要之,还没有证据表明“贵霜—萨珊”政权出现的确切时间,只能说最早可能在阿尔达希尔一世晚年或沙普尔一世早期。
三贵霜—萨珊”政权的年代问题之所以分歧很大,主要原因是缺乏可资参考的文献记载。为挖掘文献资料,学者们做出了不懈的努力。
值得注意的成果之一,是在汉文史料中发现了“贵霜—萨珊”政权的蛛丝马迹。[9]有关资料主要见诸《魏书·西域传》“波斯国条”,兹转录如下:
其王姓波氏,名斯。坐金羊床,戴金花冠,衣锦袍、织成帔,饰以真珠宝物。其俗:丈夫剪发,戴白皮帽,贯头衫,两厢近下开之,亦有巾帔,缘以织成,妇女服大衫,披大帔,其发前为髻,后披之,饰以金银花,仍贯五色珠,络之于膊。……
如一般所认为,《魏书·西域传》所传“波斯国”乃指萨珊波斯。但说者指出,其中“坐金羊床,戴金花冠”云云,描述的很可能是“贵霜—萨珊”政权统治者的服饰,盖与钱币和银器所见萨珊波斯统治者的服饰不符,而与“贵霜—萨珊”政权统治者的服饰相符,特别与Varahran(Bahrām)二世Kushanshahr关系密切。
具体而言,萨珊朝波斯统治者的服饰应如《隋书·西域传》所传“坐金师子座”(《旧唐书·西戎传》作波斯国王“坐狮子床”)。考察现存全部有关的遗物,并不存在以牡羊或其角装饰王冠的萨珊波斯国王,只有“贵霜—萨珊”政权的统治者Varahran(Bahrām)二世Kushanshahr的王座的装饰是与牡羊有关的。牡羊是祆教战胜之神Verethragna(Varahran、Bahram)的表现形式之一。因此,用牡羊或其角装饰王座脚的,很可能正是Varahran(Bahrām)二世Kushanshahr。
至于“戴金花冠”亦不见于萨珊朝波斯国王,而见于“贵霜—萨珊”政权金币上所刻若干国王立像之王冠,如Hormizd一世Kushanshahr和Varahran二世Kushanshahr之王冠顶部。花应是洋蓟(artichoke,学名Cynara scolymus),原产地中海沿岸。
由此可见,“坐金羊床,戴金花冠”所描述者应为“贵霜—萨珊”政权统治者的服饰。也就是说《魏书·西域传》关于波斯的记载中混入了“贵霜—萨珊”政权的情况。
问题在于,魏收所撰《魏书·西域传》久已佚失,今本《魏书·西域传》乃后人自《北史·西域传》采入。既然《北史·西域传》是李延寿据《魏书·西域传》、《周书·异域传下》和《隋书·西域传》编成,便有可能根据《北史·西域传》恢复《魏书·西域传》的原貌,办法是从《北史·西域传》中剔除《周书·异域传下》和《隋书·西域传》的文字。尽管论者对今本《魏书·西域传》中究竟哪些字句出自《周书·异域传下》和《隋书·西域传》存在意见分歧,《魏书·西域传》复原的工作可以说基本完成。[10]
今本《魏书·西域传》的波斯国条也不例外,亦由《北史·西域传》编者采自《魏书·西域传》、《周书·异域传下》和《隋书·西域传》三者波斯国条的内容组成。在剔除《周书·异域传下》和《隋书·西域传》两者的文字之后,魏收所撰《魏书·西域传》“波斯国条”的文字可以复原如下:
波斯国,都宿利城,在忸密西,去代二万四千二百二十八里。土地平正。有鸟,形如橐駝,有羽翼,飞而不能高,食草与肉,亦能啖火,驰走甚疾,往往一日能七百里也。文字与胡书异。
俗事火神、天神。文字与胡书异。多以姊妹为妻妾。神龟中,其国遣使上书贡物,云:大国天子,天之所生,愿日出处常为汉中天子。波斯国王居和多(Kavād I,488~496,498~531年)千万敬拜。朝廷嘉纳之。自此每使朝献。
今本《魏书·西域传》波斯国条中“其王姓波氏”以下至“赋税则准地输银钱”一节皆为《周书·异域传下》之文。包括了说者所指“坐金羊床,戴金花冠”一段文字在内。
这就是说,上述字句可以肯定不是《魏书·西域传》的原文,而是《北史·西域传》的编者采自《周书·异域传下》者。说者坚持认为有关描述是魏收原文不可取。尽管如此,鉴于《周书·异域传下》中有部分内容是北魏时期传入中国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上述观点依然可备一说。
应该指出的是,既然有关记载出现在《周书·异域传下》,说明另一种可能更应该得到重视:《周书·异域传下》有关记载的年代可能晚至萨珊波斯征服嚈哒之后,而传文“坐金羊床,戴金花冠”所描述的则是原嚈哒领土上萨珊波斯所置政权的统治者的服饰。
1.《周书·异域传下》称:“囐哒国,大月氐之种类。”同时又称:“波斯国,大月氐之别种。”案: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囐哒在历史上与大月氏有瓜葛。本传如是说,只能认为是囐哒(嚈哒)西徙中亚后建国于曾被大月氏征服的地区的缘故。同样,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波斯与大月氏有联系,本传如是说,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此处所谓“波斯”其实是灭亡嚈哒后、萨珊波斯在原嚈哒统治区建立的政权。
2.《周书·明帝纪》载,明帝二年(558)六月癸亥,“囐哒遣使献方物”。其时嚈哒已经接近灭亡。[11]说明有关信息在嚈哒灭亡之后传入中国是完全可能的。
3.萨珊波斯进军嚈哒国土,一度占领了吐火罗斯坦等地,[12]设置机构监领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萨珊征服贵霜采用了设置“贵霜—萨珊”政权进行统治的方式,征服嚈哒后完全可能采取相同的方式。一则征服者都是萨珊,二则征服对象原来都是游牧部族。
以上或可提供一个新的思路:萨珊朝在征服嚈哒后采取了类似征服贵霜后的统治方式。
[1]The History of al-Tabarī,vol.5.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C.E.Bosworth.New York,1999, p.15.
[2]R.Ghirshman.Bégram,Recherches Archéologiques et Historiques sur les Kouchans.Le Caire,Imperimerie d LʼInstitutfrançais dʼArchéologie Orientale,1946,pp.105-108.
[3]R.N.Frye.The History of Ancient Iran.München,1984, p.371.
[4]R.C.Majumdar, A.S.Altekar,The Vākātaka-Gupta Age (c.200-550 A.D.) .Banaras: Motilal Banarsi Dass, 1954 (New History of the Indian People, v.6.), p.12.
[5]A.H.Dani,B.A.Litvinsky and M.H.Zamir Safi.Eastern Kushans, Kidarites in Gandhara and Kashmir, and Later Hephthalites.History of Civilizations of Central Asia, Vol.III: The Crossroads of Civilizations, A.D.250 to A.D.750.Edited by B.A.Litvinskiy.UNESCO Publishing, 1996, pp.163-166.
[6]A.D.H.Bivar.The Absolute Chronology of the Kushano-Sasanian Governors in Central Asia.Prolegomena, to the Sources on the History of Pre-Islamic Central Asia, Edited by J.Harmatta.Budapest, 1979, pp.317-332, esp.331-332.[Cf.J.E.Cribb,Numismatic Evedence for Kushano-Sasanian Chronology.Studia Iranica, 19: 2 (1990), pp.151-193.]
[7]A.D.H.Bivar.The Kushano-Sassanian Coin Series.Journal of the Numismatic Society of India 18 (1956), 13-42; A.D.H.Bivar.Sasanians and Turks in Central Asia.Central Asia.Edited by G.Hambly.New York, 1969, pp.49-62.其他说法尚有多种,如:M.L.Carter.A Numismatic Reconstruction of Kushano-Sasanian History.Museum Notes 30 (1985), pp.215-281。
[8]A.Nikitin.Notes On the Chronology of the Kushano-Sasanian Kingdom.Coins,Art and Chronology: Essays on the Pre-Islamic History of the Indo-Iranian Borderlands.Edited by M.Alram and D.E.Klimburg-Salter.pp.259-263.Coins, Art and Chronology: Essays on the Pre-Islamic History of the Indo-Iranian Borderlands, Vienna:Österreichische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1999, pp.259-260.
[9]K.Tanabe.The Kushano-Sasanian Governors Hidden in Roman and Chinese Sources.Studies in Silk Road Coins and Culture.Edited by K.Tanabe, J.Cribb, H.Wang, London / Kamakura, 1997, pp.75-88.
[10] 详见拙文:《〈魏书·西域传〉原文考》,见拙著:《两汉魏晋南北朝正史西域传研究》,中华书局,2003年,第65~94页。
[11] 详见余太山:《嚈哒史研究》,齐鲁书社,1986年,第103~113页。
[12] 详见余太山:《嚈哒史研究》,第103~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