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当前位置: 首页 > 伊朗风情 > 正文
伊朗的爱国教育与国家记忆:伊斯兰革命和神圣防御博物馆游记

编者注:本文系西北大学伊朗研究中心原创栏目《伊朗见闻录》第九期,本栏目致力于分享在伊中国留学生的求学经历和所见所闻,以便为大家提供关于伊朗的第一手信息。1979年爆发的伊朗伊斯兰革命推翻了受美国支持的巴列维世俗政权,彻底改变了伊朗的政权性质,从此伊斯兰教在伊朗的政治进程中扮演了前所未有的角色。在当代伊朗构建国民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历史记忆成为伊朗政府宣扬伊斯兰革命正义、激发国民保卫祖国热情、巩固反霸权话语体系的重要工具。推翻巴列维王朝是伊斯兰共和国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之一,也是伊朗构建国家记忆的重要内容。长达八年的两伊战争,以“卫国之战”的名号被深深地镌刻进了伊斯兰共和国的国家记忆。大到烈士公墓、博物馆,小到城市的涂鸦墙壁、街巷的横幅标语,共有记忆被这些公共传播媒介所复写和叙述,隐隐地建立起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所提的“记忆之场”。留心观察便可发现,伊朗爱国主题的教育题材在德黑兰、马什哈德、克尔曼等城市几乎随处可见,本次在伊的见闻和感想就从德黑兰的伊斯兰革命和神圣防御博物馆写起。伊斯兰革命和神圣防御博物馆(موزه ملی انقلاب اسلامی و دفاع مقدس)占地21公顷,2013年被纳入城市建设计划,2018年确定了内部各展厅的主题和布局,打造起以防御文化为主题的博物馆、广场、纪念碑、清真寺等综合一体式博物馆花园建筑群。博物馆坐落于德黑兰中部最重要的东西向人文景观线上,地理位置优越。景观线的最西边是水火公园,以这里为起点,只需穿过多层立体的自然桥,再进入错落有致的塔里甘尼森林公园,约15分钟后,神圣防御博物馆的门牌就会映入眼帘。如果继续向前,还可以到达伊朗青年人时常聚集的花园书城和伊朗国家图书馆。在博物馆通往花园书城的夹道两侧,摆放着坦克、战斗机等大型军备模型,凸显出浓厚的国防色彩。不难看出,博物馆的地理规划经过了精心设计,充分融合了自然、人文和精神多种元素,体现了政府“让爱国主义精神教育缓缓注入年轻一代的头脑和心灵”这一规划理念。整个博物馆由七大内展厅和一个以等比例还原的霍拉姆沙赫尔清真寺外展构成,主要包括“伊斯兰革命”、“神圣防御”、“烈士殉道”、“新时期的共和国”等主题展厅。

伊斯兰革命和神圣防御博物馆外景

博物馆序章

受到最高领袖的批准,伊斯兰革命和神圣防御博物馆在2021年时被列为国家博物馆,无论从规模、规格还是设计上看,该博物馆都是伊朗典型的爱国主题教育基地之一。以土墙为背景、国旗为图案的当代伊朗地图指引着参观者去走近这个既拥有厚重历史,又深受伊斯兰文化影响的国家。绕过地图后,我来到了博物馆的第一个部分:“革命”。厅内名为“名人堂”的走廊展示了近百年来在伊朗最具影响力的先驱,宪政革命期间的保守派阿亚图拉谢赫·法则·努里和温和派贝赫巴哈尼均位列其中,鲜明地体现了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不断徘徊的伊朗近代史。走廊的另一侧是一整面由38块小长方形显示屏构成的人民斗争墙,这也是该展厅的最大看点。每块显示屏大概有2—3页内容,缓缓地叙说着1953年到1979年的革命往事。其中一块显示屏讲述着霍梅尼在库姆菲兹耶经学院的反国王演说,并配以“革命斗争的精神基地”文字。随后,屏幕又滚动出1963年3月巴列维国王的安全部队对学院正在做礼拜的人群发起攻击的照片,还展示了霍梅尼6月份在这里发表讲话的场景。另一块屏幕是一张旧报纸的影印版,报纸的大标题为“德黑兰大学7小时的血腥战斗”,左下角还有描述伊斯法罕骚乱的旧照片。

“沙阿走了”(1979年1月16日)

第一展厅革命墙(伊玛目于1979年3月1日来到库姆)我继续向前参观,显示屏转到了伊斯兰革命爆发的关键转折之年——1978年,数十块显示屏以月份为时间轴,使用了老报纸、旧照片、短视频等一手资料,展示了《消息报》对霍梅尼的抨击、阿巴丹电影院纵火事件、黑色星期五等内容。我在一张标题为“沙阿走了”(شاه رفت)的报纸前顿了许久,正如历史学家阿巴斯·阿马纳在著作《伊朗五百年》(Iran: A Modern History)中所说的,霍梅尼支持下的伊斯兰正义力量总能与“犯有叛国罪的”巴列维国王的邪恶形成鲜明对比。或许,报纸的背后正洋溢着推翻独裁君主的喜悦气氛,全国上下还没有预料到即将到来的战火与悲壮。斗争墙的最后,是1979年3月31日霍梅尼在全民公投投票箱前的影像资料。一个时代的落幕以沙阿离开为标志,“伊玛目”(对第一任最高领袖霍梅尼的尊称)的回归彻底改变了伊朗的历史发展方向。

阿巴丹炼油厂模型第二个展厅的布景转变为两伊战争。一副小型地图上标出了1980年9月6日伊拉克入侵伊朗边境的第一处哨兵所,对面的屏幕上则重复地展播萨达姆撕毁《阿尔及尔协议》的场景。冲突的早期,伊拉克军队曾摧毁伊朗十分重要的炼油城市阿巴丹,因此,国防博物馆在该展厅陈列着一个阿巴丹炼油厂的小型模型。据说,部分模型配件使用了轰炸过后剩余的真实零件,可谓是用心良苦。此外,博物馆还重现了霍拉姆沙赫尔市(两伊战争期间伊朗在波斯湾最重要的商业港口之一)遭到轰炸后的景象,巴扎、学校和卧室等化为一片废墟。该展厅的尽头是“轰炸模拟室”,实际上是一个用显示屏全包裹的黑屋,大约能容纳二十人,正当我观看眼前的屏幕时,头顶忽然出现轰炸机,脚下的地也开始晃动,音响发出刺耳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整个影片的3D体验大约只有7分钟,但身处战场一般的惊骇久久不能平息。在德黑兰,我第一次见到拥有这样技术和设备的博物馆,这些场景的布置既是一门艺术,又是一种对苦难的回忆与复写,不仅给每一位参观博物馆的人留下了独特的心灵体验,让他们与那些在战争中素未谋面的人建立起对苦难的共鸣,也从侧面反映出国防博物馆在推进爱国教育方面投入的精力与资金。

霍梅尼动员群众保卫祖国的环形屏幕

体味了战争的惨烈之后,我进入第三个展厅。在两伊战争的叙事中,伊斯兰共和国高歌防御精神,书写了战事下全民同仇敌忾的奉献与牺牲。一组环形屏幕特意还原了最高领袖对这场战争的动员,“神圣防御”( دفاع مقدس)代表了这场战争的价值和意义。穿过环形屏幕,数面飘扬的旗子映入眼帘,既象征着共和国的团结,又隐喻着烈士们的热血。旗子的背后是普通群众被征召前往战场的情景,这些人形立牌既有男性也有女性,身着各具特色的少数民族或宗教服饰,对该场景进行介绍的展牌还列出了基督徒、犹太人和琐罗亚斯德教徒(1989年《宪法》认可的三个宗教少数派)在“神圣防御”中牺牲和受伤的数字。另外,一组拱形的动态屏幕播放着女性送别丈夫、操持家庭和提供后方支援的场景。“统一”、“团结”是两伊战争期间伊斯兰共和国最重要的民族主义宣传,在伊斯兰革命的渲染下成为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宝贵的精神遗产。无论是少数民族、宗教团体还是女性,都在“卫国”的旗帜下成为伊朗共同体的组成部分,化为国家记忆的书写客体。

被动员上前线的群众模型

送别丈夫的伊朗女性场景模型第四个厅放置了数10块伊朗军进行海、陆、空军事行动以及反应具体战略情势的展板,展出了地雷、机枪等轻型武器装备,展现了伊朗战士在动员前往战场后,逐渐扭转战事局面的过程。第五个厅又称殉道堂(شهادت),以其突出的伊朗风格为整个博物馆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琐罗亚斯德文化中,“桥”是一个常见的意象,生前行善者将从桥上通过而步入天堂,行恶者则从桥上堕入火狱。伊斯兰教拥有形式类似的传统,该展厅就设置了引导两伊战争烈士通往光明的“殉道桥”。在共和国的战争叙事中,献身真主,献身伊斯兰教成为每一位穆斯林极为光荣和伟大的事业。两口镶金边的灵柩安放在殉难桥的另一端,让英灵得到安息。此外,博物馆设置了一整面挂着烈士名字的街道地名墙,显示了每个省份牺牲烈士的人数。到现在,伊朗仍着力弘扬烈士们的牺牲精神,在两伊战争中起到重要防御作用的城市大多建有“烈士花园”,从伊玛目霍梅尼国际机场进入市区的道路边屹立着一尊身着军装的巨大塑像,德黑兰的街景中也有不少以两伊烈士为主题、包含有郁金香等元素的壁画,来歌颂无畏牺牲的战士和保家卫国的精神。可以说,烈士文化既熔铸了崇高的伊斯兰信仰,又是伊斯兰革命精神的象征。大力宣扬烈士文化,不仅是对先辈的一种缅怀,更是对国民爱国热情的一种激励。

“殉道桥”

烈士街道地名墙从“殉道堂”离开之后,终于来到了博物馆的 “胜利堂”和“结局”,也是革命战争叙事中反霸权色彩最为鲜明的部分。在这场8年的地区战争中,伊斯兰共和国承受着地区和国际的孤立,以巨大的代价向支持萨达姆的“霸权”证明了伊朗民族的勇气和力量。展厅挂起了西方、中东地区媒体对两伊战争的报道,提到了萨达姆侵犯伊朗领土、伊拉克军队残暴对待伊朗平民以及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取得的一系列胜利等内容。同时,展厅还复原了1988年伊拉克政权使用化学武器残害库尔德斯坦哈拉卜贾镇平民的场景。最高领袖对两伊战争的定义仍在屏幕上不断重复,“正义与邪恶的战争从亚当开始一直存在到生命的尽头”,1979—1989年,最高领袖霍梅尼创立了这套黑白二元对立、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反霸权话语,当敌人的丑恶和暴行被强化后,“共和国”的特性也就愈加突出。两伊战争中的伊拉克、西方强权施加于伊朗的苦难化为国家的创伤性记忆,在对创伤性记忆的书写中,伊朗政府加强了内部团结与国民的国家认同,对“创伤”的反复强调成为伊朗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方式。

两伊战争媒体报道墙

遭到化学武器袭击的库尔德斯坦哈拉卜贾镇场景复原图最后,整个博物馆的主题落脚于“科技成就”,体现伊朗的当代防御能力。自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成立以来,西方国家对伊朗的制裁就从未停止。当馆员在提及这部分展厅的内容时,脸上还露出了自豪的神情。一组铀浓缩离心机的模型放置在博物馆的出口处,成为伊斯兰共和国发展核事业的象征。面对经济、政治和军事上全方位的“制裁”,伊朗不得不自力更生,在军事、经济、生物医疗等方面投入大量资源,摸索“抵抗之道”,降低制裁的负面影响。我回想起在德黑兰大学世界研究院上课时老师展示的一组数据,以发文量为指标,伊朗对世界科学的贡献的增长变化率自2003年陡然上升,也从侧面反映了该国顽强自存的精神。或许,这既是伊朗人的无奈之举,又恰恰是他们的自豪之处。展现科技水平是增强年轻一代的自信心、树立民族自豪感的一种重要方式,但放之于伊朗,革命以来遭受的孤立和不公却又使这些看似辉煌的成就不自觉地蒙上了一层悲情色彩 ……

伊朗铀浓缩模型

1:1复原的霍拉姆沙赫尔市聚礼清真寺伊斯兰革命与神圣防御博物馆集中体现了当代伊朗的革命与战争叙事,反映出由政府主导并建构起的国家记忆。通过书写各族群、宗教团体和女性在革命及两伊战争中的贡献,伊斯兰共和国有意去消解不同身份之间的差异,扫除分裂、不公正或是不和谐的记忆碎片,建构起一个“民族共同体”,让伊朗各民族清晰地感知伊斯兰共和国建立的苦难与艰辛,从而去拥护、爱戴并保卫祖国。在建构过程中,无论是巴列维还是萨达姆,都成为与伊斯兰共和国形成“二元对立”关系中的反面,使共同体内的成员在一种近乎是“敌我”的区分中产生强烈的归属感。此外,伊斯兰共和国的殉道牺牲精神以宗教的名义来激发伊朗民众的爱国主义情感,向国民传达出保卫祖国、坚忍不拔、不惧强权的价值观。从“革命”展厅到“当代防御”,伊朗在爱国主义教育上花费了大量的财力和精力,通过对历史记忆的复写与重建,一幅关于“历史与记忆”、“过去与当下”、“发展与未来”的宏大且精妙的图景展现在人们面前。